我此次提笔记下这些过往，源于我在一次莫名其妙发起的赌局中输给了由奈惠、明石同学，以及书道社的后辈社长中浜尚美同学组成的联合。这个联合的中心人物是中浜同学，她的初衷，是让我讲述如何修习和写出致鸣老先生那种书体的过程。然而，囿于我拙劣的文笔，最终形成的，更像是一篇我的反思与感叹之作。这部成品虽然满足了奈惠与明石同学的好奇心，但似乎并不能抚平那场赌赛。
幸好，要写出那种赢得全国书道比赛的字，其法门与规律也是能形成文字的。尽管它没多大篇幅，看起来也太过专业。不过我还是另外花了点时间，把中浜同学所希望看到的文字写了出来，找了个空闲送到了书道社。
过了两天，中浜同学来到学生会室，将一幅字交给了我。
“嘉茂会长，这是在下揣摩会长的心得后的冒昧之作，还请不吝指教。”
这是中浜同学自己钻研我的心得后，模拟那种行楷字体的习练之作。客观地评价，她刻意模仿这种字体，形似有余，而神魂远逊。究其原因，或许是中浜同学生性过于谨慎，没有我和致鸣老先生作为“文化人”，隐藏在骨血里的某种“真性情”吧。
“唔……”我含糊地回应中浜同学。因为不能明确地表达贬抑的态度，我只能换用委婉的说法。“中浜同学临写这种字体，在形体上已然有所小成，下一步，或许可以试着把‘风骨’融入进去。”
“啊，在下的确有这种感觉……”中浜同学虽然说着像是和我对话一般的答词，但声音细如蚊鸣，便如她在自言自语一般。“在下也自行拿着嘉茂会长的字比对过，总觉得像是差了点什么，但总是想不出差在哪里。今天会长这么一说，果然就是差在‘风骨’上啊。”
“但‘风骨’也只是我的托词罢了。学一种书体，比起完全的照搬，更应该领悟它的神魂，将之融入到属于自己的书写风格里，不是吗？”
中浜同学点了点头，又嗫嚅着开了口。
她的悄声细语我并没有细听，但我心知那必然是询问“神魂”的具体。那么，致鸣老先生这种书体的“神魂”是什么？这一点我无法回答她。因此，我只能含糊地回答：
“中浜同学知道唐土的《兰亭序》、《率意帖》这些行草名帖诞生的故事吧？”
中浜同学又点着头道：“好像都是伴着酒醉，胸臆郁结的时候写出的吧？”
“没错。唐土有这么两句诗，‘国家不幸诗家幸，赋到沧桑句便工。’换用到书道，也并无不可吧。”
“嘉茂会长的意思是说，要有不幸的经历，才能写出‘风骨’吗？”
“或许吧——”
“那只是渊子太消极了。”不知何时，我那位好事的友人又出现在门口。
“你宇野奈惠又不懂书道，我和中浜同学在讨论书道，你这个门外汉瞎说些什么，还不快回门外去。”
奈惠没有理会我双关的玩笑，进屋对中浜同学说道：“其他话你信渊子没问题，但唯独不要去信渊子那些感时伤怀的话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奈惠虽然在学生会，但并没有担任什么职务，所以中浜同学和她的对话，感觉并没有面对我时的那股被压迫感。
“渊子这家伙懂得的事情太多，又是个多愁善感的文学少女，知道的事情越多，给她愁给她感的事情也多，所以一来二去，就成了现在这副样子。我一直就奇怪，她这一愁二愁的，怎么还没把头发愁白了。”
“我要是头发白了，霞浦高中七大不可思议就又要换了。”
“反正你不是挺喜欢白发吗？我可知道你玩那个武将收集游戏，专门练了一队能力不强的角色，就因为她们都是白发，没错吧？”
“我喜欢白发怎么了，要你管？”因为在场的还有中浜同学，我并不愿意我那些不矜持的秘密很快暴露，但心直口快的奈惠绝不会有这诸多顾忌。我气急败坏之下，索性把椅子转了个方向，背对着奈惠，没去理会她。
“中浜同学，这下你相信了吧，渊子本质上还是个傲娇。”奈惠有意把声音放得很大，拖得很长。
“我可不觉得我哪里傲娇了。”我最终还是中了奈惠的激将法，又转过身和她辩了起来。“你说我喜欢白发我承认，白发在现实中少得很，这种带一点幻想的装束，喜欢又有何不可呢？”
“没人说渊子不可以喜欢白发啊。”奈惠摊手道。“只不过我觉得有点巧合。”
“什么巧合？”
“记得国中的时候，有个把渊子当做女鬼的传言吧？”
“这个传言有是有，但和我喜欢白发有什么巧合呢？”
“传言的女鬼形象，不就是渊子的面孔，加上白发和红眼吗？”
“形象无所谓，传言中的女鬼不都是白发红眼吗？我并不觉得这和我喜欢白发有什么巧合。”
“不然，巧合大着呢。”门口又进来一位我熟悉的同级生，明石雅。
明石同学拿着一堆材料进来，对屋里的中浜同学打了个招呼。“中浜同学，记得在一年级刚入学的时候，整个年级都在风传霞浦高中的七大不可思议，后来被嘉茂同学破除了，对吧？”
中浜同学想了想，点了点头确认。
“那么，嘉茂同学，还记得那次事件吗？”
的确我也有那次事件的印象。那是我们刚升上二年级，我开始主持相谈屋的时候。那次的委托人姓日津川，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怕鬼。后来，我以推测的形式解释了其中的五个，又以实证解决了第六个不可思议。但是，第七个不可思议，由于内容是“霞浦高中七大不可思议的前六个每年都在变化，这就是第七个不可思议。”所以我一时间并未解释。
明石同学见我的脸上露出了确认的神色，便继续了话头：“还记得那时，宇野同学追问嘉茂同学第七个不可思议时，嘉茂同学说的话吗？”
我想了想，记起了那句话。
“是‘信则有，不信则无’吗？”
“不是，是你说的，如何在霞浦高中制造一个新怪谈。”
“怎样的新怪谈？”
“看来你连自己说的话都不记得了呢。”奈惠叹了口气。“我都记得，渊子当年说的，就是‘假设我今天放学把头发染白，戴上红色美瞳，那么我在国中的那个女鬼传闻，不就成了霞浦高中的新怪谈了吗’这样。”
“这么一说，我似乎也记得，我的确这么说过。”
“这不就说明了那个巧合吗？”
“我还是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巧合。”
“那么我就来分析一下。”明石同学摇了摇头。“女鬼形象绝不是嘉茂同学所说，一定得是白发红眼的。在我们现行的恐怖片中，女鬼反倒以披散极长的黑发，并且看不到瞳色的形象居多。根据我从宇野同学那里得来的情报，嘉茂同学从不接触和鬼有关的影视形象，所以不可能把白发红眼当做女鬼的默认形象。
“嘉茂同学本身就是长黑发，虽然仅仅过肩，但要扮女鬼，正常的说法应该是‘把头发披散开’或者‘戴一顶长假发’就够了，绝不需要去染白或戴红色美瞳。而嘉茂同学却无意识地要去做这些本不需要的动作。这说明，嘉茂同学心目中的女鬼形象，一定受到过某些非正常因素的影响。
“嘉茂同学自己不会主动去接触鬼的形象，所以这些非正常因素来源于外界。影视、游戏等渠道属于主动接触，嘉茂同学会自觉远离，那么就只有被动灌输进嘉茂同学的可能。而这一点，嘉茂同学自承在国中时被传出过白发红眼女鬼的传闻，我也和宇野同学确认过，当时的确便是如此。
“所以，嘉茂同学，根据宇野同学的讲述，你被传为女鬼可以理解，但为什么是白发红眼的呢？”
“或许是他们正好接触到这种设定的二次元角色吧。”
“我可不这么认为。”明石同学继续否定着我的话。“在解决七大不可思议的时候，渊子把如何变成白发红眼的女鬼说得那么具体，我可不觉得是仓促之间就能想出来的。”
“为什么不能仓促呢？”
“就算固定了白发红眼的设定，如果事出仓促，一顶白假发，总比染白头发要方便得多吧？”
“或许是出于为了确保吓到人的考虑呢？”
“嘉茂同学，不打自招了吧？”
“……”
在明石同学的套问下，我又一次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。最终，我不得不承认我有这样一段往事：在国中，我的确曾利用我被传为女鬼的传闻。或许是因为中二的年纪，传我风闻的人为我这个女鬼的形象加了些白发红眼的异文化设定。而也是因为中二的年纪，我曾经利用这个形象，惊吓过某些人。不过说到底，我还是挺中意我自己戴上红色美瞳和染白头发的形象的。
“为什么要吓人呢？”
“自然是为了报复。我觉得，恩怨分明，睚眦必报，我嘉茂渊子还是当得起这个评价的。”
“那么，吓的人是谁呢？”
“或许明石同学不认识吧。我的几个国中同班，现在也不在这个高中。”
“哦……！”奈惠像是突然反应过来。“我记起来了，小林、向坂她们几个，有一段时间一个个都魂不守舍的。那就是被你吓着过吧？”
“或许她们的魂不守舍是因为被惊吓，但我保证，绝对不是我吓着她们。”
“小林、向坂……”明石同学念叨着这几个姓氏，似乎对它们有着似曾相识的印象。“哦，就是那次嘉茂同学叙述的，国中文化祭时抢着演辉夜姬的两派人的头目吧？”
“嗯，就是她们。”
“那么，她们凑在一起，又和嘉茂同学扯上关系，是不是就是因为文化祭时她们被嘉茂同学抢了风头，之后又想着办法报复，结果被反过来整了一顿？”
“虽说渊子自称睚眦必报，但我觉得她的包容力还是很强的。”奈惠摇了摇头。“和渊子一起度过的一年多的国中生活，她不晓得被那两个集团整了多少次。倘若渊子真如她所说的睚眦必报，恐怕以渊子的手段，那两个人都未必能从国中毕业了。”
“嘉茂同学真的被孤立得这么彻底？”明石同学似乎对此又产生了好奇。
“虽说彻底是挺彻底，但终究还算有一个朋友在吧。”我看了看我身边，已经结识了快四年的孽友。“之前明石同学的那句话，也就是‘抢风头—报复—反报复’的这句，模式大体上是对的，但要说起细节来，那便又不是几句话能说得完的了。”
“那么，反正离升入高三还有时间，嘉茂同学不妨再动动笔吧？”明石同学道。“就像你参与二宫山家的事件一样，把这次事件也写成一册传记，如何？”
谈到二宫山，我突然意识到，中浜同学似乎被我们冷落了很久。然而，我环顾学生会室，并没有发现她的身影。
“你看看你们俩，一说起来就把我绑架进去，还把我本来的客人中浜同学晾在一边，对她来说，我们三个可是为大不尊，得去向她道个歉才行啊。”
“中浜同学吗？她已经回去了。”奈惠道。
“你怎么知道？”
“就在明石同学向你套问的时候，她和我打过招呼了。”
“我还是得向她道个歉才行啊。”我没有再理会奈惠和明石同学，径自走向了书道社的活动室。
活动室里并没有人，但有一张写着字的宣纸摊在桌上。我凑上前看时，发现那是一句令我感到一阵明显触动的话。而它的字迹，正是中浜同学那方才习学的，貌合神离的行楷。
“智慧，还是凶煞？”
于是，我又一次提起了笔，打算说一说之前提及的那次国中文化祭之后，在我身边发生的事。智慧之姬和凶煞之姬，是两个在我的国中流传的，关于我的外号。至于哪个更适合我，我认为，只能交给上天去判断了。
第一章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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